编者按:斗转星移的世界,人和食物,比任何时候走的更快。无论历史的车轮怎样匆忙,总有一种味道,以其独有的方式,勾起对味蕾与谈资的回忆。舌尖奇谈,为你描摹一段与众不同的饕餮往事。

作者|白发布衣,西藏历史狂热爱好者,撰写涉及西藏文章逾百万字,著有《雪域高原的古往今来》《神话时代的西藏与西藏的神话时代》《凉州会盟的前前后后》等文。本文为网易历史频道独家稿件,谢绝转载。

在首博举行的《天路文华——西藏历史文化展》中,展出了一块出土于阿里地区的茶叶残渣。这块茶叶残渣颠覆了我们对于西藏饮茶历史的固有认知,将藏族同胞饮茶的历史年代向前大幅推进了几百年。

舌尖奇谈|大唐吐蕃茶马往事:茶叶是文成公主嫁妆?

 

作为西藏茶货的源头,中原地区饮茶的历史可谓久远。《尔雅·释木篇》中说:槚,苦荼(茶)也。《释文》茶,茗之类。《注》树小如桅子,多生叶,可煮作羹饮,今呼早采者为茶,晚取者为茗。”[1]

也就是说至少在春秋战国时期(公元前770年-公元前221年),我们的先民对于茶叶已经有了很深入的认识。汉唐以降,茶饮习惯逐渐走进千家万户,成了开门七件事之一(柴米油盐酱醋茶)。

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庞大的群众基础,唐朝时才会有《茶经》问世。要知道,中国古代的典籍中,能以“经”为名的著作可没几本,茶叶些许微末之物,却能慨然以名,可见其在国人心中的重视程度。

《茶经》中,陆羽写到:“茶者,南方之嘉木也,其字或从草,或从木,或草木并。其名一曰茶,二曰槚,三曰蔎,四曰茗,五曰荈。”

可见唐朝时期,中原已经开始将茶叶进行分类,并出现了不同产地的茶叶品种。关于各地品类不同的茶叶,我们后面还会说到藏史中记载的一个有趣的小故事。

茶叶至少晚唐以前,便成为了一种大宗货物,白居易在《琵琶行》中写道:“门前冷落鞍马稀,老大嫁作商人妇。商人重利轻别离,前月浮梁买茶去。”

你很难想象,这位前名妓的商人老公,会为了自己喝包茶叶跑出去一个月。作为一种大宗贸易物品,茶叶除了在唐朝国内流通以外,还向周边少数民族地区流动,其中藏地便是重要的一个方向。

舌尖奇谈|大唐吐蕃茶马往事:茶叶是文成公主嫁妆?

对于藏地茶饮的历史,长期以来一直有两种说法。

第一种是记载于《西藏政教史鉴》中,“文成公主和亲西藏,在历史上传为美谈。当时,饮茶习俗风靡长江南北。茶树是一种常绿寿树,种后不移植,枝壮叶茂,花艳果硕,为男婚女嫁之礼。文成公主出嫁入藏时,除金银首饰,绫罗绸缎、文房四宝外,还带上了很多茶叶。入藏后,她不但自己喜欢喝茶,还以茶敬客,以香茶赐群臣,待亲朋,教藏民泡茶方法。藏胞以肉食为主,饮茶后明目消脂,全身轻快。于是公主晓之以理,建议藏王用牲畜、皮毛等物品到陕西、四川等地换取茶叶。这样,既促进了贸易往来,又使藏胞养成了喝茶的好习惯”。[4]“……文成公主入藏后,不仅提倡饮茶,而且亲制酥油茶,赏赐大臣。”[5]

另一种说法见于藏文史料《汉藏史集》。此书中有一章名为“茶叶和碗在吐蕃出现的故事”,称“此王(都松莽布支,松赞干布孙辈)在位之时,吐蕃出现了以前未曾有过的茶叶和碗”。[6]

我们先来说第一种说法,如果你去问一个藏族同胞,茶叶是谁带入西藏的?那几乎众口一词,“文成公主带进来的!”

藏族同胞对于文成公主的热爱,达到了一个令我们炫目的高度,几乎所有的好事儿,都是这位公主干的。

她不但带来的释尊十二岁等身像,还带来了水磨、发明了酥油茶,甚至她刻在石壁上的佛像都能预测水灾。所以,在藏族同胞的印象里,酥油茶都是文成公主发明的,那茶叶嘛,不用问!肯定是公主带进藏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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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山南地区,还流行着一首《公主带来龙纹杯》的民谣,歌中唱道:

龙纹茶杯啊,

是公主带来西藏,

看见杯子啊,

就想起公主慈祥的模样……

你看茶杯都是公主带来的,茶叶还有疑问么?

不过藏族史学家显然是不会苟同于传说的,根敦群培在其著作《白史》中,便写道:“吐蕃早期的饮食方法是将青稞炒熟后捣碎,掺入牛奶合成面团,捏成碗状,又把牛奶倒入其内,食用时,先喝牛奶,牛奶喝光后,连青稞面捏制的碗也吃掉”。[7]

这种吐蕃初期的饮食文化中,没有提及茶叶,更没有酥油茶和其他茶类饮品。同时,在松赞干布时期,宴请宾客的文献中记载,“其宴宾客必驱,犀牛使客之射,杀始分馈食”,[8]一样没有提及茶叶和茶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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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以,文成公主带茶入藏应该是件不太靠谱的事情,那我们就来看看另一种说法,《汉藏史籍》中的记载吧。

《汉藏史集》(全称《汉藏史集-贤者喜乐赡部洲明鉴》成书于1434年)在藏史中是本有点奇葩的作品,我们对其作者达仓宗巴·班觉桑布知之甚少,只能通过其书中的记载推断,他大概是萨迦时期的一位僧人。

但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僧人,在其书中记载了大量涉及西藏历史军事、赋税、驿站、法律方面的内容,相比于其他藏史作者,只关心教法方面的史料,《汉藏史集》明显更有历史学的价值。

《汉藏史集》中讲了一个与茶叶有关的故事。据说,在都松莽布支(松赞干布的孙子)在位时,他得了一场重病,当时吐蕃没有医生能够治疗他的病痛,只好安排赞普注意饮食静养。

正当赞普需要静养之时,外面飞来一只小鸟,口中衔着一根树枝,枝上有几片叶子。小鸟在王宫屋顶上欢叫,一开始并没有引起赞普的注意。

但小鸟每天都来,每次都在同样的位置欢叫,这就引起了赞普的兴趣。他命人将小鸟衔来树枝取来,发现这是一种以前没有见过的树叶。好奇之下,他摘下树叶尖稍放入口中品尝其味,顿觉清香宜人。用水煮沸后,成为上好的饮料。

于是,赞普召集众大臣及百姓,说:“我久病以来,对其他饮食一概不思,唯独小鸟携来的树枝作为饮料十分奇妙,能养身体,是治病之良药。谁能找到这样的树长在何地,对找到的人我一定加以重赏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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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位大臣忠心为国,不远万里来到唐蕃边境寻找,直到看见汉地有一片密林,笼翠紫烟,心中便想:“由此吉兆,必有这种树枝”。而后,又经鱼王涉江、白鹿驮物等曲折桥段,终将树枝带回。赞普以此疗养病体,大获效益,而后藏地始有茶饮。[9]

因为喝茶喝的爽,赞普开始对杯子不满意了。他对大臣说:“此种树叶乃上等饮料,饮用它的器具,不能用以前有的玛瑙杯、金银等珍宝制做的瓢勺,需要找一种以前没有的器具。听说汉地的皇帝有一种叫做‘碗’的器具,可派人前去要来。”

于是, 吐蕃便遣使前往汉地。汉地皇帝说:“我们汉地与吐蕃双方多次交战和会盟,为利益吐蕃,我已历次送去医药、历算、各种工匠、各种乐师,吐蕃并不记住我的恩德,因此不能将碗赠给吐蕃。不过我可派一名制造碗的工匠前去。”

这唐朝皇帝也是一个奇葩,不知道是受人以鱼好呢,还是受人以渔好!从此以后,吐蕃人便有了造碗的技术,“因为是鸟将茶树枝带来的,上等的碗上印鸟类口衔树枝的图案……这即是茶叶和碗最初在吐蕃出现的情形”。[10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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除了藏史中关于茶叶和碗的记载,唐史中也记载了一个,汉藏两地和茶叶有关的小故事。

据说唐德宗时期(公元781年),唐使节常鲁公出使吐蕃,于帐中烹茶,赞普见之问曰:“此为何物”?

鲁公曰:“涤烦疗渴,所谓茶也。”

赞普曰:“我此亦有。”

遂命出之,以指曰:“此寿州者,此舒州者。此顾渚者,此蕲门者,此昌明者,此?湖者”。[11]

这段话的意思是,常鲁公出使吐蕃,闲着没事儿,在自己的帐篷里煮茶(注意,这时茶还是烹的)。

赞普见到后便问:“这是什么东西?”

这下,常鲁公觉得可以炫耀一番了,便说道:“这个呀!这可是好东西!此物名为茶叶,没见过吧!呵呵呵!”

没想到,赞普即刻打脸,让人去来自己的珍藏,指着说这是哪儿产的,这是哪儿产的,最远的茶叶产地已经到了安徽淮南(寿州)。也不知道,当时唐使常鲁公的脸色怎一番变幻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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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上史料记载,茶叶传入西藏的时间,最早也在公元七世纪中叶(文成公主时期),但这次西藏文物展中展出的茶叶残渣,却颠覆了所有史料上的记载。

这块出土于阿里地区的茶叶残渣,经过碳14分析其年代为距今约1800年左右。结合墓中其他出土文物,推测其下限不晚于公元2至3世纪前后,相当于中原地区秦汉至魏晋时代,远远早于吐蕃成立之前。[12]

由此可见,茶叶传入西藏的过程,同公主和小鸟真没有多大关系。茶货进入西藏,有可能是因寻丝绸之路某条由南疆通向藏北的支线所致,而这条支线商路的存在,远远早于史料的记载以及我们的认知。

我们很多人,对于丝绸之路都有一个误解。长期以来,我们都习惯上认为,有一群商人从长安购买丝绸驮在骆驼上,然后咣当咣当的穿越大漠戈壁一路向西抵达罗马帝国,然后再带着罗马帝国的金币、宝石掉头东返回到长安。

这种货物陆路长途运输的贸易方式,始于工业革命铁路交通出现之后。我们古代的商贾没那么傻,像这样不远万里的货物运输,恐怕赚到的钱还不够路上的饭费呢。

所以在丝绸之路上,货物的交易是以接力的方式进行,每个城市、绿洲都是货物的集散点,不同的商人在丝绸之路上,分别负责不同路段的货物运输。所以,有可能存在一条不为我们所熟知的,由南疆进入藏北的贸易线路。附近墓葬出土的另外一件,绣有“王”“侯”二字的汉代织锦,也可以证明汉藏两地之间,在很早之前,便存在货物上的往来。

汉藏两地的茶文化,还在其他的方面表现出了相似性。

首先一点相同之处,便是“茶”这个字的读音,前文提到《尔雅》中说:“槚,苦荼(茶)也”。所以,“槚”有可能是茶字的古音。

需要注意的是,在中唐以前,“荼”和“茶”两字通假,可以互相替代。“荼”在《说文解字》中的解释为“古书上说的一种苦菜”,因此才有“荼毒”一词出现。既然是一种菜,那便是可以食用的,这也和唐朝茶饮时,将茶叶捣碎并最终服下的方式相吻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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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在藏地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,西藏三大方言中,卫藏、康巴、安多三种方言,对于很多物品的读音都不尽相同,但在茶叶的称呼上却出奇的一致,全部读为“贾”(jia)。[13]这几乎可以断定,藏地茶叶的读音来源于中原,因此茶饮习惯也是由东向西传播的。

除了读音上的相似,茶叶的习惯也有很多类同之处。

与茶叶同墓中出土的青铜器上,器表有黑色的烟炱痕迹,“发现时内置一铜勺,有茶叶状植物叶片结块,由于铜锈染作绿色”。[14]

由此可见,当时西藏的饮茶方式与唐朝相同,均为烹茶饮用。同样有可能与唐朝一样,存在将茶叶捣碎煮沸服下的方式,即所谓“吃茶”之说的由来。

再有一点便是,两地在茶饮的过程当中,均有加盐调味的习俗。

唐朝茶饮时,有煮沸后加盐调味儿的习惯。但宋朝后,泡茶方式盛行,这种加盐烹茶的方式,在中原地区渐渐绝迹。

但在周边少数民族地区,茶饮加盐依旧盛行。不但藏地,在酥油茶中加盐,内蒙草原地区煮砖茶时,一样会加盐调味。

对于酥油茶中加盐的习俗,藏地还流传着一个凄婉的神话故事。据说,藏区的两个部落曾因发生械斗结下冤仇,但两个部落中一对青年男女却倾心相爱。

二人的恋情曝光后,女方父亲派人杀死了男子,女孩在男孩火葬时,选择跳进火海殉情。后来,女孩变成了茶叶,男孩变成了盐湖里的盐,每次藏族人打酥油茶时,两个相恋的男女便能再次相遇。

最后,我们再来说说吐蕃赞普打脸唐使的事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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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明藏地几百年前就已经有了茶叶,那么为什么常鲁公烹茶时吐蕃赞普会不认识呢?

如果排除赞普故意打脸这个因素,还有两种可能性会导致出现这个情况。

第一种是,汉藏两地虽然同为烹茶习俗,在具体的操作方式上,有可能依旧都有所不同。常鲁公在帐篷内烹茶时,可能事先已经加了其他的佐料,等到赞普进入帐篷,面对着一碗已经加了盐、葱、姜、蒜的茶汤,依旧可能会认不出来。

另外一种可能性是,虽然茶叶很早便传入藏地,但有可能在比较长的时间内,是作为药饮存在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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藏地医书《四部医典》中,便详细记述了茶叶的药用价值。在《汉藏史集》中也有一篇名为《甘露之海》的内容,专门介绍茶叶的种类和医用价值。

所以也不能排除,在比较长的一段时间内,茶叶是以一种珍贵药材的面目存在。如果真是如此的话,那赞普不认识茶汤,似乎也不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情。

不管茶叶是由谁带入西藏,这种天赐的恩物,成了广大藏胞不可或缺之物。在藏区,无论是日常生活、盛大宴会,还是英雄出征、婚姻丧葬等活动中都能窥见茶的身影。甚至,“熬茶”成了信众们向寺院供奉布施的代名词。

茶叶,这片小小的树叶,不但为藏胞带来身体的康泰,还成为汉藏交流重要的纽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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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唐以降,历朝历代都对与西藏的茶叶贸易极为重视,不但设专人管理,还将茶叶当做了一种重要的战略武器使用。

宋、明两朝因为缺马,以茶易马成为战马的重要来源。据《明史·食货志》记载,“其时,仅雅州茶马司对西藏输出茶叶就达百万斤”,年马匹交易量达万匹之多。

而元、清两代,则因坐控牧场无缺马之虞,茶叶变成为两朝“以茶治边”的武器,和中央政权关系好的教派,大量赏赐茶叶,关系不好的想买都没有,看你服不服?!

一队队马帮奔行在群山沟壑之间,将一包包茶叶送入藏胞手中。当滚烫的茶汤裹挟着苦涩和风霜倒入口中,温热的只是一副肠胃吗?

不!绝不仅限于此,这片小小的树叶,连接两地人民的血脉,也将整个东方文明的文脉联络在了一起。

[1]《略谈西藏地区茶叶的传人与种植》,赵和涛、汪春元

[2]《茶经》,陆羽

[3]《琵笆行》,白居易

[4][5]《茶叶入藏时间初探》,才仁拉毛;《西藏政教史鉴》,黄志根主编

[6][9][10]《汉藏史集》,达仓宗巴·班觉桑布著、陈庆英译

[7]《白史》,更敦群培

[8]《文学卷-敦煌吐蕃文献选辑》,郑炳林、黄维忠;《汉藏史集》达仓宗巴·班觉桑布

[11]《唐国史补》(卷下),李肇

[12][14]《西藏西部考古新发现的茶叶与茶具》,霍巍

[13]《浅论西藏茶文化,汉藏史集相关记载为中心》,旦增卓玛